她,不是宮牆柳,而是帝女花,當今聖上的掌上明珠。
他,有經天緯地之才、安邦定國之略,卻也情深義重、俠骨柔腸……。
今天是大明王室大喜的日子,皇宮內苑,張燈結彩,宮娥穿梭,內侍行走……,可是卻只見忙碌,不見喜氣。
吉時良辰已到,崇禎皇端坐金鑾殿上,等候百官朝賀,但喜樂聲中,只見三、五朝臣在金階候拜,列班文武皆不見蹤影。
崇禎皇面色凝重,眉頭緊縮,他無法怪罪這些亂世臣子,誰叫他偏偏選在這個時候為愛女──長平公主完婚。闖賊李自成大兵壓境,已經攻破居庸關,賊兵所到之處,燒殺劫掠,城毀人亡,百姓四處奔逃,文臣武將為求自保,焉有不跑之理?
板蕩識忠臣,崇禎現在發覺,卻為時已晚。他仰天長歎,對著階下的東床快婿說道:
「今日雖然宮廷冷落,但孤王仍依古制為你們完成大婚之禮,孤王見你確是一表人才,今天朕把長平公主交給你,你要一生一世善待公主,不要辜負朕的重托。」
駙馬趨前叩首道:
「父王請放心,我與公主雖屬金玉姻緣,卻有同誼之情,世顯有生一日,絕不負父王恩賜,公主垂青。」
「好。」崇禎皇似是了卻一樁心事,龍顏略顯倦怠,緩緩起身說道:「朕要先去休息一會兒,你們可以褪去婚袍,一會兒掌燈的時候,一家人共赴喜宴。」
說完,崇禎皇由內侍扶往寢宮。
眾卿暫時散去,駙馬爺周世顯扶著長平公主,朝御花園走去。
「委屈你了,官人。」公主卸下鳳冠霞披,嬌羞地說道。
「不要這麼說。」周世顯望著身旁如花美眷,情意深長地說道:「亂世姻緣更經得起風雨,不是嗎?」
誰說不是呢?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,正一步步向岌岌可危的大明王朝擊來,向這對亂世鴛鴦身上擊來。他們不是不知道,但,兩顆炙熱相愛的心,卻牢牢地連繫在一起,他們自信沒有人能將他們分開,沒有人。
「常聽說宮中有棵含樟樹,這株是不是?」
世顯指著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問道。
「正是含樟樹。」長平繞到樹的背後說道:「你瞧它雌雄相連,雙株合抱,聽說已經生長了兩千多年。」
世顯抬頭望著遮頂濃蔭,感慨地說道:
「真是千古奇觀,但願我與公主也像這株千年古樹一樣,合抱連枝,共度白首……。」
長平公主眼中閃爍著淚光,望著自己選定的夫婿,內心百感交集。當初多少王孫公子追求,她都沒有看上,偏偏中意這位太僕左都尉之子周世顯。非僅因為他儀表堂堂,非僅因為他瀟灑儒雅,而是欣賞他風發韻流的才氣,傲骨嶙峋的膽識,這些豈是那庸庸碌碌、粗略不堪的紈褲子弟足堪比擬。
「只是……只是……」公主長歎一口氣,幽幽地說道:「世道無常,哪有不虧之月?常滿之水?」
「不!天地間亦有恆常。」世顯語氣堅定地說:
「這株含樟古樹屹立在這世上千年,遇到多少風吹、雨打、雷劈、地裂,不是依然郁郁蔥蔥、生機勃勃?」
長平聞之十分動容,緩緩抬頭。
世顯緊緊握住公主的手,四目互望。
「無論遇到什麼事,我們都永遠在一起。」
「永遠在一起,永不分離!」
御花園中情濃意蜜,卻只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平靜……。
「不好了!不好了!闖賊殺進來了!」
忽然間,前廳裡傳來內侍們的驚叫聲:
「快逃命啊,李自成打進承天門了!」
花園中卿卿我我的小倆口自甜蜜中驚醒,不相信地望向大廳。
「公主、駙馬,不好了,闖賊殺進宮中來了!」
長平公主的貼身女婢費宮人神色慌張地跑了過來。長平一把拉住她問:
「怎麼回事?闖賊怎麼進來得這麼快?御林軍呢?大營的兵呢?都到哪去了?」
「聽說是國丈的公子袁寶倫私通闖賊,將城門打開,裡應外合,大營兵抵擋不住,已經四處逃散了!」
「皇上呢?兩位皇太子呢?」世顯急迫地追問。
「那些文臣武將全跑光了,只剩幾個內侍保護皇上朝後宮跑去了!」
「走,咱們去保駕去!」
世顯拉著長平,急往大殿中奔去。
「不行啊,駙馬爺,宮中已經到處都是闖賊的兵了!」費宮人在後頭大嚷著。
世顯恍若未聞,拉著長平公主衝進大殿中去。
大殿中如同鬼域,李自成的賊兵殺進太和殿,一路上見人就殺,見物就搶,後宮中屍橫遍地,血流成河。
世顯和長平公主化裝成宮人,分頭在死屍間穿梭、找尋著皇上、太子和可能生還的內眷;賊兵則到處燒殺、掠奪。
「有沒有看到皇上、太子?」
大殿中內侍和宮女們四散逃逸,世顯一路追問,卻沒人搭理,慌亂中居然和公主走散了。
「公主,公主!妳在哪兒啊!」
世顯回過頭來,又一路找尋著長平公主……。
闖王李自成終於打下太和殿,大搖大擺地往金交椅上一坐。
「龍椅、寶座,哈哈哈……!這天下終於是我李自成的了!崇禎那老兒呢?還有他那後宮佳麗們呢?」
「回陛下,崇禎已在煤山上吊,後宮的宮娥后妃也都投井自盡了。」屬下回答。
「他媽的,這樣子我豈不是空入寶山?給我搜!聽說崇禎的那個叫什麼『長平公主』的,是個絕世美女,誰找出來就有重賞!」李自成下達他抵北京後的第一道命令。
賊兵們一哄而散,到後宮中去仔細搜尋,為了銀子,也為了一睹國色天香。
然而,他們找到的,卻是一具具的死屍,後宮嬪妃和皇族遺眷為了免受闖賊的凌辱,有的投繯、有的服毒,橫躺豎臥的倒在地上一大堆。
「真是的,個個都是如花似玉的美女,可惜咱們無福消受。」
「那邊還有一個活口!」
一個賊子眼尖,看見內院一角有人影閃動,興奮地大叫,眾賊兵立刻蜂擁上前。
「咱家是大明公主,休得無禮!」
身著皇族服飾的女子亳無畏懼地站在眾賊面前,杏目圓睜,瞪視著眼前的賊兵。
「哈!」賊兵統領笑道:「真個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來啊,將她帶去見闖王,咱們領賞去!」
眾賊押著公主裝束的女子來到大殿。
「回稟闖王,此宮人自稱是長平公主,她躲在西廂房,被我們搜了出來。」
李自成一雙賊眼咕嚕嚕地盯在階下女囚的臉上,只見她雖無閉月羞花之貌、沉魚落雁之容,卻也螓首蛾眉、檀口櫻唇,有異於一般庸脂俗粉,一望即知是出自帝王將相家女子。
「妳果真是崇禎老兒的大閨女長平?」
李自成色眼瞇瞇地在女子面上打轉。
「大膽闖賊,父王被你害死,大明社稷為你而亡,我恨不得食你的肉,喝你的血,為父皇及大明子民復仇!」
「哈哈哈……」
李自成仰首長嘯:「想不到崇禎老鬼竟有這等膽識與氣魄的女兒,何況此女姿容並不亞於吳三桂那老匹夫的寵姬陳圓圓,我喜歡,本王決定納為侍妾,收入後宮,擇期寵幸!」
「無恥老賊,休得對本公主無禮……。」
女囚被兵丁押解回後宮,仍一路漫罵。
北京城內仍是一片腥風血雨。
皇親國戚,達官貴賈,能逃的早已逃了。逃不掉的,有的成了闖賊的刀下亡魂;有的則變節投降,效命新主。
在亂軍中被衝散的駙馬周世顯,此時改裝成平民百姓,混在逃亡的難民中,到處打探消息。
有人告訴他,崇禎帝在煤山吊頸而亡。
有人告訴他,二公主、大太子以及皇宮家眷均慘遭闖賊毒手。
有人告訴他,李自成登上金鑾殿,自封大順皇帝,明朝宗室至此壽終正寢……。
一連串的噩耗令周世顯悲慟欲絕。然而,最令他魂牽夢縈的還是他那新婚的妻子長平公主。
那夜,賊兵進城,在宮內大肆殺戮。他與公主一方面要躲避賊兵,一方面要找尋親人的下落,一下子便被賊兵衝散,等他想回頭去找,整個北京城已陷落、兵荒馬亂,到哪去找愛妻的蹤跡。
此時的乾清宮內,又是另一番景況。
李自成喝酒狂歡,內侍宮女則一旁侍候。宮內紅燭高掛,弦樂不斷,醇酒、美人、佳餚……李自成自感十分得意,他躊躇滿志地舉杯狂飲:
「哈哈哈……大明的江山完了,換了我稱孤道寡。崇禎,你想不到吧,你的公主都要給孤王做妃子了……。」
盛裝的「長平公主」端坐在鳳椅上沉思,經過一陣子的調息,現在她的情緒已經平靜了許多,偶爾也會主動向闖王邀酒:
「大王,今夜是你我大喜的日子,臣妾不勝酒力,大王請多喝幾杯。」
「好好好好好!」李自成得意地大笑:
「醒握天下權,醉臥美人膝,大丈夫一生在世,不就是為的這個麼?好娘子,妳好好地跟著孤家,金銀珠寶、綾羅綢緞包妳終生享用不盡,比當什麼鳥公主要快活得多,是不是?咱倆來乾一杯。」說完,一仰脖,杯中酒盡空。
「長平公主」小心侍候著,一杯接一杯殷勤地勸著酒。
李自成自起兵造反起,從來沒這麼快活過,他一手摟著「長平」,一手握著酒杯。
酒,順著李自成的嘴角汩汩流下;眼前的景物,一點點的轉為模糊。沙場上的梟雄,殺人如麻的魔君,最後終於醉倒在龍床上。
「長平公主」眼見魔頭醉得不省人事,臉上不禁露出一絲淒楚的微笑。
她緩緩脫去身上盛裝,雙膝著地,跪在地上,嘴裡喃喃自語道:
「先皇、公主,費兒苟且偷生只為今日,殺逆賊,祭奠你們的亡魂,願大明千千萬萬亡靈早日超生,願大明江山早日重見光明。」
祭拜過天地之後,「長平公主」從盤曲的髮髻中抽出一把利刃,直朝李自成頸項刺下。
孰料他命不該亡,李自成正好翻身,利刃只扎到他的肩頭。
李自成自疼痛中驚醒,睜眼瞧見身旁的美人竟然變成凶神惡煞,酒意頓時醒了一半,他邊翻身下床,邊高聲嗷嚷:
「來人呀,有刺客!」
「長平」撲了個空,並不就此罷手,手執利刃,拼命在李自成身後追殺。
守候在門口的賊兵聽到闖王的叫聲,立即衝了進來。
「抓住她,快抓住她!竟敢行刺本王,抓住她千刀萬剮!」李自成氣急敗壞地喊道。
賊兵一擁而上,將「長平」撲倒在地,並奪去她手中匕首。
「清華,你來得正好,把這賊女給俺剁了!」
李自成驚魂甫定,對著帶隊進來的護衛統領喊道。
護衛統領在「公主」的臉上端詳了一下,厲聲問道:
「妳究竟是不是大明長平公主?」
「本宮生為大明人,死為大明鬼,何出此問?」女子凜然說道。
李自成耐住肩頭的疼痛,怒聲喝道:
「管她是天上聖母還是地下羅剎,把她推出去給我活剝湯滾!」
「用不著費心!」趁眾賊不注意,女子突然從衛兵手中奪回利刃,往自己脖子上一橫:「逆賊,今日未能殺你為大明除害,本姑娘死難瞑目,化為厲鬼也會找你索命!」語畢,用力將匕首刺進粉頸。
眾人大駭,來不及阻止,女子已血湧四濺,倒地身亡。
「晦氣!晦氣!」李自成雙眉暴揚,向門外一揮手:「拖出去!拖出去!」
眾兵丁拖著女子屍首欲出,李自成突又出手攔阻:
「慢著,大明未亡,崇禎的家眷仍環視左右,讓朕寢食難安,傳孤王的旨令下去,立即追捕在逃的皇室餘孽,舉報者賜相封侯;知情不報者,誅滅九族!」
護衛統領突然接口說道:
「聖上,如此對待前朝皇室,恐天下人不服。」
「咦?李清華,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?你敢違抗孤王的旨意?」李自成回首問道。
「臣不敢,臣只是以為:應該善待先朝遺族,才能收攬民心,完全歸順我朝。」
「哼,本王就是太姑息了,才縱容得他們如此猖狂,現在趕緊追查此女的身份,並封鎖城門,嚴密追緝皇室遺族!」
城門貼出黃榜,老百姓圍觀,卻是敢怒不敢言。
「逼死皇帝還不打緊,還要追殺太子、公主,這也太過份了。」
有些大膽的民眾,仍是私下竊竊私語著。
「這叫斬盡殺絕,歷朝歷代不都是這個樣子,誰叫他們身為皇室家族。」
「老百姓不也這樣嗎?有一頓沒一頓的,當初李自成喊出:迎闖王、接闖王,闖王來了不納糧。現在可好,又要糧又要命的……。」
「噓,小聲點,小心讓人聽見。」
「我才不怕呢,大明朝也不是完全沒有有風骨的人,像前兒個聽說抓到了長平公主,闖王還要納為侍妾,結果卻是長平公主的女婢費貞娥,在後宮還演了一齣『貞娥刺虎』,雖然沒要了闖王的老命,不過那一下也夠嗆的了,可憐的貞娥,平白無故地賠上一條性命……。」
他們的談話,讓牆角卜卦的算命先生聽了個一清二楚,他就是化裝易容後的先朝駙馬──周世顯。
「長平並沒有死,長平還沒有死……」世顯心中忖道,他一則以喜,一則以憂,公主未遇難當然是天下的好消息,但是茫茫人海,到哪去尋找她的芳蹤呢?
周世顯在城門的一角擺攤子為人算命,就是為了打探公主的下落,經他連日來的明查暗訪,雖沒獲得半點蛛絲馬跡,卻也多少探得李自成周遭的一些風風雨雨。
這天,李自成貼身護衛李清華獨個在城內巡街,經過周世顯的算命攤。
「這位官爺,卜個卦吧!」世顯叫住他。
李清華猶豫了一下,看了看算命師。
周世顯搖頭自吟道:
「無官方是一身輕,伴君伴虎自古云,歸家便是三生幸,鳥盡弓藏走狗烹……。」
李清華覺得算命先生若有所指,不由得停下腳步。
「看將軍英眉隆準,卻是滿面愁容,不說我也猜出幾分。」世顯故意吊他的胃口。
「你猜出了什麼?」李清華果然提起了興趣。
「昔日伍子胥功高蓋世,為吳王立下汗馬功勞,卻遭到吳王猜忌,最後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;漢高祖劉邦一統天下後,身旁謀士為免殺身之禍,退隱山林,才沒落得韓信五馬分屍的下場……。」
李清華愈聽愈有興味,不覺坐了下來。
「我和他們不同,闖王是我歃血結拜的兄弟……。」
周世顯故作驚駭狀:
「那麼,將軍一定是當今聖皇身旁大將李清華李將軍了?」
李清華未置可否的反問道:
「你一定早已推算出本將軍的身份,才會說出剛才的那番話。說,你到底是什麼人?」
「擺攤卜卦的算命先生。」周世顯也不驚慌,不疾不徐地說道。
「不像!」李清華將臉湊近世顯,仔細端詳:「看你的衣著談吐、氣質容貌,根本不像走街串巷的算命先生。」
「你說我不是算命先生,那我是什麼人哪?」世顯故意搖頭晃腦,擺出江湖習氣說道:「我好心送將軍幾句運程,沒想到將軍反倒盤問起我來了。」
李清華的確有點被弄糊塗了,他指了指世顯身後牆上的告示:
「你看到黃榜了嗎?」
「將軍是把我看成了鳳子龍孫?」世顯順手拿起折扇,輕搖了兩下說:「若真如此的話,我為什麼還要在這擺攤測字、為人卜卦,難道不怕被抓嗎?」
「哈哈哈……!說的也是,說的也是。」李清華自我解嘲道:「我營中缺一書寫先生,不知先生可願意屈就?」
周世顯略為思忖道:「小人只求三餐一宿,不問功名仕途,今與將軍有一面之緣,它日必有後會之期,就此別過。」
也不顧對方的反應,世顯收起卦攤,搖著響鈴,一路吆喝著朝深巷中走去。
李清華望著周世顯遠去的背影,若有所思:
「此人非池中之物,既然不為我所用,亦會為他人所用,今日不除,必有大患!」
思忖至此,李清華突然手握刀柄,朝巷中追去,但暗巷深處,一片靜寂,哪有該人蹤影……。
為了緝捕大明皇室遺族,北京城四周加強了防務,重重崗哨,連隻螞蟻也難逃出去。
城門關貼滿通緝周世顯的畫像,守關衛兵嚴密查驗過往行人。一個白鬚白眉的老者,步履蹣跚地準備過關,衛兵見他走近,正待查驗,卻聞老者身上發出一股惡臭,鼻子一皺,不耐煩地揮揮手,將他放行。
老者過了城門,狡黠明亮的眼中放出慶幸的光芒,不正是易了容、化了裝的周世顯?
躲過警戒線,世顯定了定神,直起腰桿,朝北向大漠中行去。 |